阮庆岳 vs.王澍

来源:建筑界编辑:黄子俊发布时间:2020-03-20 18:48:33

[摘要] 本文收录于阮庆岳 编着之《建筑师的关键字》 田园城市出版阮庆岳:作为中国开放后第一批投入现代建筑运动的先锋,你觉得除了自我的目

本文收录于阮庆岳 编着之《建筑师的关键字》/ 田园城市出版

阮庆岳:作为中国开放后第一批投入现代建筑运动的先锋,你觉得除了自我的目标外,你对这样大时代背景下的自我角色,有怎样的想像与期许?

王澍: 中国人多地少,土地资源已不堪重负,那幺,当下汹涌的城市扩张是否应该停止,转向已有城市範围。用填补改造的方式增加城市的密度与活力。在一块郊区空地不 受太多限制的设计建筑,与在已有城区以差异性共存的方式填补建筑,建筑学所面对的问题相当不同。以这种立场,「中国」问题,即使只是建筑问题,都是不能抽 象概括的去问答的。

中国最有魅力之处,在于它的宏大整体是由如此之多差异性的地域与生活方式构成的。所有关于「中国」问题的简单问答,犹 如在中国关于「西方」问题的简单问答一样,无论是先锋的还是非先锋的,无论是现代指向还是传统指向,携带着「全球化」时代的「全球标準化製造」的巨大力 量,都是对维持真正的地域性差异的威胁。在这样大时代的背景下,我现在所做的工作可以称之为对差异性的捍卫。我把工作室叫做「业余建筑工作室」,也在于针 对全球标準化製造背后的简单专业化,对真实的、自发的、差异性的生活与工作方式的捍卫。

阮庆岳:你认为中国当代建筑,与世界接轨的情形如何?对其双方间互动的后续发展,你会怎样预估?

王澍: 「中国当代建筑与世界接轨」,我以为是一个假问题,儘管中国有几代建筑师为这个假问题努力奋斗过。这个问题的发生,源自上世纪初,在中国以西学的方式建立 近代建筑体制。即使对中国传统建筑的研究,也以彼时西学的方式进行,但我以为,传统中国的建筑学,实际上是和我们今天熟习的建筑学完全不同的一种建筑活 动。这种活动的本质,在于其对自然的敬重与顺应,远比我们近日熟习的建筑学更加优越。但它现在只残存在中国农村地区工匠手中。这几年我的建筑活动,即在于 当这种活动如何面对当代的建造体系,促成其自然的演变,让一种被贬损了一个世纪之久的价值观活生生的复活。我发现,这不仅是中国一国的问题,在世界各地, 都有建筑师在做类似的事情,对所谓中国建筑如何与一个抽象概括的「世界」接轨我毫无兴趣。但我能体会到,世界各地有一些类似的建筑师,在坚持做捍卫差异性 的事情。这或许能汇成一种潮流。

阮庆岳:同时身为教育者,你如何看待中国高等教育的现况?建筑教育呢?

王澍:中国的高等教育,由于现实的压力,事实上已形成重科技、轻人文的倾向,建筑教育也是如此。我一直强调,在做一件事之前,一个人面对世界的态度是最重要的。塑造并不断反省这种态度,是教育的根本,对掌握知识的数量相比,思考的品质与方向要重要得多。

王澍:站在地域文化的背景下,你如何评判现代建筑运动所主张的「现代性」的价值?

阮庆岳: 现代性大概是全球先后这二百年来,都必须或正要面对的事情。像一场瘟疫、夏日雷雨与阵痛,或甚至是一种对未临救赎的承诺,有其必然性也无可避免。华人世界 眼下其实正在这漩涡中心,如何应对,会决定她自身未来的命运,也会间接影响这个世界的走向。我们太轻易就以为建筑的现代化就等同于全盘西化,以为现代性必 来自于科技,而近代科技又是由西方主舵的;这建筑观点里,同时有着因过度相信科技,因此对文化与历史的否认,对人与人、地与地差异性的忽视。建筑的现代性 历程,此刻依旧坦蕩蕩继续前行,但也正待批判与反思,譬如科比意的观念影响下的现代都市,就应重新被检视。而且我认为真正的现代性,不应有单一的全球标 準,不管它始自何处,但最终的答案,依旧埋藏在自身文化与社会结构的深处。

王澍:你是否真的以为,一个地域的建筑必须与「世界」接轨。这个世界指的是什幺?

阮庆岳: 我不觉得一定是「必须」接轨,但却是无可避免的挑战。我们本来并不用思考「我是谁?」这样的问题,当异己者出现时,这问题必会出现,而如果异己者具有对 「我是谁?」的威胁性,那这问题就必须被认真思索,答案不必然是对抗,只是思索是必然,也应去正面迎对。接轨是一种自我定位的方式,需要调整、思考与作 为。譬如阎锡山当初为了保全山西,决定採窄轨火车,让其他区域的火车开不进来,就是一种接轨的态度。

所谓的世界,我觉得就像以前人说的江湖,那是一个人可以意识得到的极大社群範围,因此世界是什幺,因人的意识而异,恰如江湖一般,通常指的是自己以外的意识可及处。但我喜欢江湖这字眼多于世界,因为江湖有着世界所没有的某种模糊气,一种朦胧难以捉摸的抽象个性。

阮庆岳:关于你提及的「针对全球标準化製造背后的简单专业化,对真实的、自发的、差异性的生活与工作方式的捍卫」,我极为赞成也喜欢。可以具体举例说明一下目前你的作法是什幺吗?

王澍: 在我看来,全球标準化製造时代是一个人人都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但恰恰人人都相同的时代,因为就人的生存而言,简单专业化,意味着人在生活中原本要做的许多 事都被替代了,生活被简化,你的生活中的很多事是由他人,简单专业化的他人决定的。比如,你的房子。当今天的专业建筑师轻言原创时,可以断定,他简单专业 化的工作与生活方式就已决定他原创不出什幺真正有差异性的东西来。这些年,我的视野逐渐回到身边的生活,在我住的社区门口,马路对面,有两排一九五○年代 以前建造的两层排屋公寓,坡顶水泥粗抹灰墙面那种。上班下班路过,我经常停下看看。那些住户因生活的种种需要,添建出如菌类的小构筑,四平方米的厨房,三 平方米的缝纫铺,等等,用的都是手边容易找到的材料,往往是旧料,我惊诧于他们对建筑的本能理解,建造中不仅逻辑清楚,很少浪费,闪烁着一种质朴的美学光 辉,且在各自的建造中,各家的场所差异被真正建立起来,但仍呈现为一种语言性的整体。几年前,政府拆违章建筑,几天时间,那两幢排屋公寓周边就拆了个乾 净。让我更惊诧的事在随后的一年发生了,公寓周边的临时添建又逐渐生长出来,仔细看,每家的做法都和上次有所不同,但仍呈现为一种语言性的整体,各家的场 所差异依然生动鲜明,我想说的是,在所有那些全球标準化的知识之前,有一种前知识的理解决定着生活是否有真实的含义。真正自发的,差异性的生活一定带有体 制外的特徵。这也是我为什幺不搞设计公司,只有一个「业余建筑工作室(Amateur Architecture Studio)」的基本原因。按我的理想,「业余建筑工作室」就是一间并非天天工作的工作室,有时画图,有时登山,有时亲手劳作。你在威尼斯亲眼看到,我 们造「瓦园」的团队,十个人,只有三个是工匠,其余都是「业余建筑工作室」的建筑师,也许,称我们是「建筑师」已不合适了。在我们夏天完工的杭州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园, 七万多平方米,照中国流行的大学校园建造模式,二三栋建筑就解决了,但我做了十二栋大的,规划了十二个小的,每一栋都是差异性的东西,简单专业化的设计院 决不会这幺做,因为它意味着几倍的工作。但我以为,真正自发的,差异性的生活发生在小建筑的簇集中,现代性的巨构是真实生活的敌人。即使我们不得不做一个 大的,也会把它实质性的拆解,形成某种差异性共存的结构,让某种真正的生活可能发生。我在杭州还有一组高层住宅夏天完工,六栋,都近一百米高,就由两百个 两层院子叠成,每个院子都有些微差异,可以种植物。


↗ 王澍建筑师设计之杭州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园

我 至今记得,当一九七六年地震之后,我的家用废弃的铁道枕木自造的小屋,那年我十二岁,只能跟在大人后面做个小工,在那个经历裏,体会到的不仅有不可替代的 愉悦,还有尊严。在这座十平方米的小屋裏,我每夜在废报纸上用毛笔练字不止,似乎有无尽动力,儘管那并不是老师留的作业。

阮庆岳:你收存被大量不断拆除民房的旧瓦旧砖,将之继续置入你的新建筑里,这对我颇具震撼感受。你觉得这里头实质作为的意义是什幺?作为观念宣示的比重有多少?

王澍: 我的工作室设计的杭州转塘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园,八百亩环境,十六万平方米建筑,共使用的回收旧民居砖、瓦、石逾六百万片,分布在建筑的屋顶、外墙和铺 地,除了为这些材料被大量破损遗弃而痛惜外,更重要的是,我试图从观念根源上解决问题。实际上,迴圈建造一直是中国传统重要的营造观念,在一座民宅中,经 常可能发现唐、宋、元、明、清、民国各时期的砖石,这裏面也包含着对时间的体验。中国人过去是不以老旧为耻的。在象山校园,当那些场所一建成,就已具有五 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史。这些材料都是吸光的,和自然立即融合,而不像新造的东西往往贼光闪闪。这些材料都会随自然风雨变化,且越老越动人,不需要太多维 护。与之相反,现代新建筑最动人的往往是刚建成的时刻,以后如果缺乏日常维护,则日益破损,不堪入目。说到底,古人云:文以载道,我以为,建筑也是载道 的,在一个伦理意识淡漠的专业权利时代,我的工作就有根源上的针对性。做这种事,如果只是宣示观念,那我二○○○年在杭州国际雕塑邀请展上夯土,二○○三 年在威尼斯艺术双年展中国馆砌砖,就已经宣示过了。在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园那样规模的作品中这样做,就是为了把迴圈建造的观念和与现代建造结合的做法向中 国社会大规模推广,象山校园的规模使它可能成为一种榜样。儘管,与流行模式比,这意味着数倍的工作与心血投入。

阮庆岳:在你正将在夏天完工的「中国美院」新校区规划里,你将稻田菜圃安置入校园的景观设计,以真实的劳动与生产,取代花卉草木的视觉处理,可看出你的某些美学态度,可以说说你背后的主要思考吗?

王澍: 对这个视觉至上的时代,我始终是质疑的,我不喜欢视觉,我喜欢能亲自参加的劳作和它特有的气味。现代城市只知道佔有土地,我试图把生长着作物的土地还给城 市和城市中业已忘却其乡土根源的人群。今年九月,我们建筑艺术学院将搬入象山校园,我已在梦想,可以带着学生下地耕作,体验土地与作物一年四季的轮回。教 书育人,与知识传授相比,育人更加重要。


↗ 王澍建筑师设计之宁波美术馆

阮庆岳:你的宁波美术馆,极受专业界与民众称讚喜欢。但完工后,原先侧边的房子被改成庸俗的咖啡屋,我看到网路上讨论激烈,几乎气愤填膺。你如何看待这事情?以及你觉得当你摆置建筑入到现今的城市环境里,二者间的对话性与你对邻里建筑的态度是什幺?

王澍:宁波美术馆面 对城市的一面被一座台湾连锁咖啡馆改造,我把它看作一个典型的当代中国城市的日常事件,冷眼旁观而已,把它用照片製作出来,可成就一件当代艺术作品。另一 方面,宁波美术馆的设计原本就採用一种积极介入城市空间的建筑方式,但它沉静与深思的气质显然真正触到了当下城市基层逐利重商的神经。

王澍:听说台北是一座因大量违章建筑而生动的城市,你如何评价台北的城市建筑?

阮庆岳: 台北的精彩处,是在其「由下而上」的有机自发部分,这包括违章建筑,而非政府的重大建设。她所以生机奕奕,是因为底层自主的生命力旺盛。台北建筑的特质, 存在于能否成功结合这样下层、有机与自发的力量。可惜,上而下的思维,依旧牢牢困锁着权力者与专业者,台北的建筑因此也僵硬待毙。

王澍:能否说说,针对现代城市的现状,我们今天的建筑教育应该培养什幺样的建筑人?

阮庆岳: 需培养有能力视城市如一有机的身体,并如传统中医单凭把脉,便可诊断出血脉精气差错的人。就是能在最微小处,处理最核心大问题者,譬如将对一个城市的远景 眺望,在一个小建筑里完整呈现,有些一花一世界的意味。未来建筑人的挑战,不在日日创新与宏大建设,而在核心诊断与微处治疗。

王澍:台湾的高等教育现状如何?建筑教育呢?

阮庆岳: 台湾因为地窄人稠,加上缺乏天然资源,长期有着生存竞争上的焦虑不安态度,也惯性的养成对专业分工的技术科学,有极大务实性的信仰与依赖模式。自二次大战 后,台湾在逐渐被纳入资本主义跨国经济体系一环的同时,教育与市场的能够密切相互结合,是台湾在过去三十年,得以在经济上有成功表现的重要因素之一。但当 原本的经济环节角色发生转变,以人力生产为主的产业,几乎全面移往他处,台湾工资失去全球分工体系里的优势,传统产业经营上面临生存挑战的时刻到临时,攸 关未来发展的「知识经济」究竟是什幺,是目前高等教育正处的位置点,转型的焦虑与混乱,不知目标何在的失落,是她目前的面貌。

这问题也是 现阶段台湾建筑教育同样的盲点所在,也就是在培养具专业目的性、与具宏观智慧两者间,还没有取得很明确的自身立足点。台湾建筑教育不能(也不必)再扮演职 场当然供应者的角色,甚至还要遭逢现实的生存压力,虽然是痛苦的过程,但这样阵痛的经历,也未尝不是重新定位自己的良好契机。究竟我们的建筑教育是要训练 出什幺样未来的建筑人?未来的建筑人究竟该具备哪些特质?这些问题,正待解答。

王澍:你如何看待「知识」?

阮庆岳: 知识不等同真理,知识具有短暂的目的性,真理则是纯然也永恆的。所谓的知识,大半是由知识份子所定义,为了说明知识份子的想法而生,是一种权力的建立。听 起来有点可怕,但太多人间的事情,都是这样理所当然的存在的,譬如伦理、道德、律法等等。某个程度而言,这是必要的,也并没有错,就像是一座桥樑,的确可 以疏通河流两岸的现实往来,但也可引进瘟疫土匪什幺的,难以定臧否,所以老子觉得「无知」是好的。若把知识看成桥樑,它主要的目的,是在连结现实与真理间 的鸿沟,有些是像处在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的关连,这二者本来各有其强度,但未必能彼此沟通或一致化,知识可弥补一些鸿沟性,并解决其间的一些问题,其存在 的时间则有久有短。这里所谓的真理,指的是人事物存有的本质意义。

>>个人档案

王澍

一 九六三年生于新疆乌鲁木齐,南京工学院建筑系及建筑研究所硕士毕业。二○○○年上海同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建筑学博士;一九九七年创办业余建筑工作室。现任 杭州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及建筑系主任。作品有苏州大学文正学院图书馆、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园一、二期工程,宁波博物馆等。二○○六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馆 代表建筑师,参展作品「瓦园」,二○○六年参加荷兰建筑师协会(NAI)主办「中国当代建筑展」,二○○五年参加义大利帕尔玛国际建筑节「中国新建筑 展」。

阮庆岳

现任实践大学建筑系副教授,曾为开业建筑师(美国及台湾执照)。同时创作文学、建筑评论与 策展。文学着作包括《林秀子一家》、《重见白桥》等;建筑着作包括《屋顶上的石斛兰》、《弱建筑》等。于台北当代艺术馆独立策展《长安西路神话》与《黏菌 城市》,与安郁茜联合策展《城市谣言:华人建筑2004》。二○○六年策展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台湾馆《乐园重返:台湾的微型城市》,并与徐明松于台中 TADA Center 合策《久违了,王大闳先生!》建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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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庆,王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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